父亲的规矩

来源 :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纪委| 浏览量 : | 发布时间 :2018-06-17 12:48:41 | 【 打印正文 】


不知不觉中,我父亲召存信离开我们一年多了,可是在我心里,父亲并没有走远,他与百姓在一起的音容笑貌,他对我们子孙的谆谆教导,和那严格审视我们的眼睛,特别是父亲的规矩,依然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。

我出生时,父亲已经是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的州长,可是,我们四姐弟从来没有感受到做州长子女的优越感。相反,父亲在“文化大革命”十年中经受的磨难,特别是他面对磨难仍然表现出来的坚定信仰,却让我终身难忘。1966年文革中,父亲被造反派扣上“反动土司”、“反动大领主”等罪名,经常被抓去游街批斗,交代罪行。1969年,父亲和被打成“地富反坏右”的100多名干部,被押送到偏僻的景讷山区州“五七”干校劳动改造。在那里,父亲要种地、砍柴、养猪、放牛,以前从未做过农活的父亲咬紧牙关,不但学着去做,而且要求自己把每件农活都做到最好。我和哥哥、姐姐去探望父亲,造反派每次都要对我们进行搜身,给少年时代的我留下了屈辱的记忆。我看到父亲白天要干农活,放牛养猪,回来还要接受批斗,晚上就睡在光木板上,委屈、痛苦、无助涌上心头,禁不住流下了眼泪。

然而一直让我感动的是,当地各族老百姓怕父亲吃亏,自发地组织起来保护父亲。每当造反派要批斗父亲时,很多少数民族群众就拿着柴刀猎叉弓弩,将父亲团团围住。他们对着造反派大喊:“文革我们搞不懂,你们批可以批,但不准动手。谁要是敢动老州长一指头,我们就要跟他拼命!”这些保护父亲的群众并不止是傣族,还有哈尼族、布朗族同胞。年少的我一直在想: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,让父亲在各民族群众中享有如此高的威望?

与父亲同时被打倒的州级领导中,有一些原来也是土司头人,突如其来的文革灾难让他们难以接受,有几个实在受不了折磨迫害,上吊自杀了,还有个别人逃往境外避难。听说父亲这个昔日的“召景哈”也遭到了批斗迫害,被发配去山区放牛养猪种地,境外反动势力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外逃的大土司大领主们,以为机会来了,他们费尽心思,想策反父亲,给共产党抹黑;有几个是父亲当年的好友,真心想帮父亲摆脱这种苦难生活,就通过各种渠道关系,想方设法劝父亲出走境外,躲避灾难。

西双版纳与境外没有天然屏障,而且已经有人捎话到家里,说是接应父亲家人的马帮会一直在边境上等他后。看着受尽苦难的父亲,我们家人也有些动心,但谁都不敢跟父亲说。我记得很清楚,有一天晚上,母亲才刚刚透露出境外会有马帮接应的消息,一向温和的父亲勃然大怒,他对母亲说:“你这么做,就是乱了规矩!我在党旗下宣过誓!永不叛党!这辈子就算死我也只跟共产党走!永不变心”

父亲的话,像烙铁一样烙在我的心坎上。

1974年,周恩来总理在审核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名单时,没有看到父亲的名字,了解到他还在蒙受冤屈时,周总理十分关心,急切地指示:通知召存信来北京参会。喜讯传来,父亲和我们全家人泣不成声,父亲激动地说:“党没有忘记我,中央领导没有忘记我”。 1980年2月,中共西双版纳州委正式为父亲平反昭雪。父亲双手捧着平反通知书,看了又看,热泪盈眶,冤屈终于被洗清,父亲又激情满怀地投入到了为党为人民服务的事业中。

我刚刚懂事的时候,母亲就告诉我,父亲给家人定了几条规矩,你作为子女一定要遵守牢记,就是不许以他的名义办私事,不许搞特殊,不许占公家便宜,不许做生意。

1983年,已经在昆明工作的我,带着妻子回景洪生孩子。女儿满月后我和妻子准备要回昆明上班了。那时候西双版纳还没有机场,从景洪坐车回昆明要经历三天的路途颠簸。如果要坐飞机,就要到思茅机场(也就是现在的普洱机场)。临走前一天我跟父亲商量说:“爸爸,您孙女刚满月太小,儿媳妇身体还很虚弱,坐长途客车返回昆明怕他们母女受不了。所以,我们打算到思茅坐飞机回去,能不能让我们沾点您老人家的光,让您的司机送我们到思茅一下?”

老父亲抱着孙女,轻轻抚摸着他的小脸,眼睛里流露出万般的不舍,可他嘴上什么话也没说。我暗自欢喜,以为这事一定成了。可没想到的是,第二天父亲递给我的却是两张客车票。父亲说,这两张车票紧挨着司机旁边,座位很好,路上不会太颠簸的,办私事不能用公车,这是规矩!然后父亲和母亲用自行车把我们一家三口送到客车站,送上了客车,客车开动了,看着父亲挥手的身影渐渐远去,我的眼泪夺眶而出。从景洪到思茅,有5个多小时的车程,曾经是跳伞运动员的妻子,因产后身体虚弱,呕吐不止,襁褓中的孩子哭闹不休,颠簸中,换尿布、喂水、喂牛奶的任务就落在我身上,我一边抱着孩子,一边还要照顾妻子,一股委屈、心酸涌上心头。

1992年5月,父亲从州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,担任全国政协常委,享受副部级待遇。上级给父亲在昆明市区特意安排了一套100多平方的新住房,以方便他的工作和生活。当时我在昆明工作,一家人挤在一套只有40多平米的小房子里。有一次父亲到昆明开会,住在我家里,第二天起床不小心头碰到高低床的铁栏杆上,顿时起了个大包,我看了很心疼,真对不起父亲。我们早就想换一套大一点的住房了。但我深知父亲清正廉洁的秉性,怕他谢绝这一照顾,我想这么一套住房对于我们工薪家庭来说,需要积攒多少年的钱才能买得起阿?机会太难得了。又不敢直接向父亲开口,便央求母亲跟父亲说说先把房子拿下来。但是,几天后我母亲打来电话说:“你爸爸说了,我们老两口是不会离开西双版纳的,他离不开西双版纳这片土地,更离不开这里的老百姓。你爸爸还说,公家的房子我们不能同时占着两套,不能搞特殊。昆明的房子是组织上关心照顾他的,他既然不去住,子女是没有权利享用的。他要你记住,你是共产党员,做事要讲规矩!”当时,我真想不通,悄悄心里一直埋怨着父亲。

这些年来,人民生活水平和生活质量都有了显著提高,住房条件也有很大改善。可我父母亲仍然一直居住在上世纪50年代建盖的旧平房里。州政府办公室几次与父亲商量对老房子进行改扩建,或者安排更宽敞些的新房,都被父亲谢绝了。他说:“这房子是旧了点小了些,但是住着亲切、有感情,各族群众进进出出也不生分,每天和来家里的各族群众说说话,听一听他们的心声,心里很踏实。我要是搬了家,有些老百姓就找不到我了。”

就这样,两位老人一直守着这栋老房子,每天迎来送往前来拜访看望、反映情况的干部群众。父亲担任州长近40年,退下来以后担任全国政协常委,工资算是机关干部中最高的。他的工资都由母亲领取、掌管,大多数都用来接待群众,家里基本上没有积蓄。住房改革时,他们居住的老房子要交几万块钱购房钱,都拿不出来,还是母亲让我们几兄妹凑的。

父亲去世后,留下的最大“遗产”就是一屋子的傣式竹编桌子、凳子和大大小小的锅碗瓢盆,有些是母亲置办的,有的是寨子里的老百姓带来留下的,这些都是为招待乡亲们在家里吃饭准备的。每当我看见这些桌椅板凳的时候,耳边就响起父亲经常说的“基层干部、老百姓愿意来家里找我们,说明他们信任我们。他们来一趟都不容易,只要走进家门,就要像对亲戚朋友一样热情接待,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就拿出来给他们吃;有困难找上门来的群众,更要热情地接待,耐心听他们说,能帮的就尽力地帮,解决不了的,帮他们联系一下,有关部门想想办法帮助。你们几个孩子都是党员,应该有这个觉悟才行。”1982年,在我结婚的前一天,父亲召集子女开了一次家庭会议,我们团团围坐在火塘边,父亲很严肃的说:“过去召片领可以娶五、六个女人,我这辈子就娶了你们的母亲刀美英,我就要对她负责一生。你们是我的儿女,可以选择汉族,也可以选择少数民族对象结婚,但要彼此忠诚、相互包容、互谅互让、互敬互爱,对她们也要负责一生。”

虽然父亲没留给我们多少物质财富,但他一生讲规矩、守规矩,献身民族团结进步事业的崇高精神,就是留给我们最宝贵的精神财富。回望我自己走过的人生路,我要感谢父亲从小对我的严格教育,要感谢父母清正廉洁的言传身教。父亲坦坦荡荡做人、干干净净做官、扎扎实实做事的高尚品格,已经深深地刻在我们的心底,我为拥有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父亲感到骄傲!父亲把爱党、爱国、爱人民、朴实、正直、无私的种子种在我们心里,不断用他的品质、他的精神激励我们,让我们像他一样,做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!(召亚平)